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什么都写,坑品极烂
搞偶子博:米妮特
搞青子博:米叔叔

耐克跑过大西洋 竹马

 

※其实是生贺来着。

 

 

除了汉堡肉,我很少沉迷于其他食物。十几岁的时候,某连锁快餐店推出过一款限量的炸鸡块,“喷香,酥脆,吮指回味”——它的广告语这样说,配着确实看起来十分诱人的图片。小镇居民为此争相排队,原因大概是我们只处于总武线偏僻的末端,这意味着这里是孤村废城荒郊野外,快餐店很少,而人们通常闲得要死。

我同样很闲,可惜为人孤僻,且厌恶排队。随着居民热情不断高涨,排队时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延长,我意识到自己也许再也没有吃到它的机会了。在一个偏僻的、有着无尽无用时间的、百废未兴的小镇,炸鸡块代表了先进、朝气和象征性的享乐。我在被动地越来越远离它。拖着双肩包放学回家的路上,看着漫无止境的人群面朝着虚妄的希望,百无聊赖地缓缓站立、徐徐前行,一种隐约的想法逐渐浮起来——当我吃到炸鸡块的时候,就能去死了吧?

开始这样想之后,很快的,它就出乎意料又顺理成章地出现在我面前,长着似是而非的模样。我低头盯着纸袋里冒出一半的炸鸡块,有些失望地发现实物萎靡,广告骗人,但我忍住了没有说出来。

“好吃吗?”

“唔…蛮好吃的。”

“……真的?”

“真的真的。”

“有什么不一样?”

“不知道…不过真蛮好吃的。”一边回答,相叶雅纪一边咬着骨头,从桌面将炸鸡推近给我。既然有人代替排队,我也不好计较太多。低头咬一小口,残存的油温烫得我嘴唇一凉,继而一种模棱两可的“喷香、酥脆”缓慢回荡开来。这时我突然发现,自己大概是要继续活着了。没有吮指也没有回味,我并不愿意为此而死。百无聊赖中,我把所有的番茄酱挤到相叶还没吃的那块炸鸡上,酱汁噗噗流淌,像浓稠的血液。我想,原来我比自己预想得更加惜命,更加懦弱,更加怕死,哪怕稀里糊涂地活着也好。总有一天我会去死,但至少不是现在。

 

相叶并没有觉察到我血腥的报复,他吃饱的时候眼睛发亮,仰头看着窗外畅想,“如果能买到那双限量版的球鞋,我就可以去死了。”他往往是说说而已,“去死”形容“高兴”的程度,同时可以根据语境形容任何其他心情。作为打小一起长大的邻居,相叶在我看得到看不到的地方不动声色地长个儿,脊背笔直,小腿细长,睁一双浑圆的瞳孔,眼睛却时常眯着,这让他显得时而纯真,时而又有一点蠢。好在他羞涩且英俊,后者弱化了判断,纯真便占据上风。

比起我,他更加容易动摇,极其受到广告影响,电视里最初开始播出球鞋舞动的画面时,远处仿佛闪过一道光,打在那流畅的线条、简洁的鞋身、不同寻常的logo上,乃至整个小房间都熠熠生辉起来。相叶兴奋极了,在短暂的几十秒内屏住呼吸,又深深呼出来,仿佛发现一条神秘的、通往光鲜世界的通道——无比具象的、区区炸鸡块难以望其项背的先进、朝气和象征性的享乐。

为了买到这双鞋,他拿出了探索新世界的积极和勇气,我被波及参与其中(一半也是因为确实无聊得要死)。我们用时髦的“上网冲浪”寻找购买方式,查到只有东京最繁华地段的店铺才可以买到,除非找代购,或者网络通贩——于是继续艰难地查询信用卡的使用方法,并被绝望地告知只有成年人拥有使用信用的资格。相叶眨了眨他纯真的眼睛,选择了最笨的办法——撬开家里保险柜的抽屉,试图偷一张信用卡。

不出意外,事情迅速败露,丧失掉去死机会的同时,雪上加霜的打击是他并没有找到信用卡。小镇的居民并不认可这种真正先进的交易方式,他们为了炸鸡块排队,却在切身利益上认为只有传统可以自保。

认识到这个真相,耐克鞋的光芒对我们便仿佛一种遥远而滑稽的羞辱。神秘的光鲜世界关上大门,我和他不欢而散,这件事情也很快不了了之。

 

 

随着年龄的增长,我到了不得不自食其力的年纪,便顺理成章地顺着总武线来到东京讨生活。其实并不是非此处不可,可也并没有其他更好的选择。这里遍地耐克,随便就可以买到一双限量版,不用排队,不用代购,不用绞尽脑汁地去偷信用卡。当一个穿着崭新限量版球鞋的男人从我身边匆匆走过,我回头追着他沮丧的背影想,拥有了值得去死的东西,他为什么还这么沮丧?是了,也许他想要的是别的东西,比如钱,女人,或者任何其他体面的事情。如果刚才和我擦肩而过的是相叶雅纪的话,他会怎么样?我不禁想象他眼神晶亮,兴奋得语无伦次的样子,配上他浑圆乌黑的瞳孔,显得脑子有点不好使,却十分纯真。

你很难要求一双球鞋赋予人快乐,在这里,纯真招致轻视。我又回头看了一眼那个逐渐远去的背影,高深莫测的城市让他的沮丧十分黯淡平庸。也是,人们沮丧的内容大同小异,追求的东西也无非是那么几样。当务之急,我要养活自己。

十分艰难地,我找到一份帮各种集资组织写小广告的工作,凭借微薄但相对稳定的收入,想办法把自己塞进郊区一个比盒子大不了多少的旧公寓,努力打起精神,孤独而日复一日地描绘子虚乌有的美梦。“1万起投,1个月锁定期,预计年化收益15%!纽交所上市公司,超14亿质保服务专款为您的资产保驾护航。把握未来机遇,实现财富梦想!”写着写着,我油然而生一种激动,仿若一种真正理想而充足的生活正在填满我。第一次,我切身体会到希望的力量。

动人的快乐中,我不禁回想起炸鸡块、耐克鞋,和相叶的脸,并由此对他产生遥远的理解。我想,他的纯真好像并没有那么讨厌。

 

慢慢的,我拥有了很多东西,比如外卖传单、流于表面的人际关系、游戏存档、薪水记录,和与日俱增的焦虑。看到镜子里一抹皱纹的时候,沮丧和恐惧同时袭击了我,年轻带来的无所畏惧正在离我远去。刚到东京时那个穿着耐克的背影闪电一般显现在脑中,沮丧的真相降临了。一瞬间我想,“当我不再年轻的时候,就可以去死了吧”。产生“就能去死了吧”这样的想法,逐渐变成当我失去什么的时候,而不是得到什么的时候。

开始这样想之后,很快的,相叶雅纪就出乎意料又顺理成章地出现在我面前。离开家乡之后,他的经历主要来自于社交网络的点滴和我母亲电话里的转述,“不学好,和一个姑娘离家出走,被人骗完钱又一个人回来,书也读不成了。”

“回去?做什么?”

“能做什么?本来该长男继承家里的餐馆,现在只能给他弟弟帮忙,”母亲又补了一句,“当时你和他关系好,还好没有一同走歪了去。”

我们当时关系也没那么好。我忍住没有反驳这一句,也没有反驳母亲语气里的庆幸,挂断电话后我想,生活没有正确答案,命运也没什么“本来”,至少在纯真而自由地活着这一点上,相叶和偷信用卡时没什么两样;他比很多人更加高明,包括按部就班没有走歪的我。

 

下班回家的路上我买的洋葱掉在地上,骨碌碌滚向远处,我追过去,洋葱停在一双人字拖边,我顺着停住的脚步抬头看到相叶,有些高兴又有些局促地看着我。

“愣什么呢,”我说,“还不捡起来?”

他便露出踏实的神情,捡起洋葱放进我打开的公文包里。我趁机打量,发现几乎要不认识他。相叶只背了一个很小的包,应该坐了不近的车,却不显得风尘仆仆,脊背和小腿都更加成熟,穿大一号白衬衣,很难说是邋遢还是正式。他的瞳孔依旧很浑圆,眼睛却不常眯了。沉默着并排走了一段路之后,相叶大概觉出尴尬而紧张的气氛,突然聊起了最近大热的电影和综艺节目,可惜我都没有看过,只好答非所问地搭话。奇妙地,我们的对话就这样维持了下去,带来一种浮于表面的时光倒流的感觉。

一起走到我的小盒子门口,他看到被附近球场砸过来的棒球打碎的半块玻璃,自告奋勇地要修好它。一开始我试图帮忙,然后手指迅速被划伤一道口子,相叶惊慌失措地看着血珠涌出来。于是我屈服于自己的无能中,心安理得看着他忙来忙去。碎玻璃被扔在地板上,傍晚的光照在上面,反映在他脸上,像温热的水流。

作为回礼,我邀请他喝冰箱里的啤酒,彼此交换一些可有可无的近况,意外的,他对私奔的事情决口不提,很快我也就忘记了。再后来他喝高了,像小时候一样跟我拥抱。我手扶着他热乎乎的脊背,觉得有点疏远,又不知该如何亲近。

 

相叶迅速在东京谋得生计,开卡车给早市运输生鲜和蔬菜。这时我才发现,除了私奔,相叶在转述以外做过很多我知道不知道的行当,中华料理店、交通协警、农作物除药、甚至免费杂志体育环节的编辑(把网上的新闻内容随便贴进一个豆腐块里)。这些生活千锤百炼出的技能让他迅速和人们打成一片,熟练,鲜活,生机勃勃。哪怕没有穿着梦寐以求的耐克,他依旧有着熠熠生辉的眼睛,仿佛永远生活在太阳之下,越来越充满希望。每当这样想,我就突然回到十几岁那年,面前是百无聊赖地缓缓站立、徐徐前行的人群,同时我发现自己终于混迹进冗长的队尾。

没错了,只有我在小心翼翼不要行差就错,幻想获得一种滑稽而羞辱的安宁。这个认知让我五雷轰顶,内心焦灼,只好在晚上不断地喝酒,同时将我的敏感,我的忧虑,我的傲慢和我的戾气封存进心底。不再拥有,也就无从失去,我在糊里糊涂又模棱两可的安宁中沉沉睡过去。

睡了一会儿之后,我被人摇醒,睁开眼睛,发现相叶正盯着我。

我吓了一跳,拨开挡在眼睛前面的头发,“怎么了?”

“没什么,”相叶脸上没有光,黑乎乎的,什么都看不清楚,“我就看看你。想看看你。”

我酒劲儿突然上来,像小时候一样勾他的脖子,“来,喝酒!”

 

 

我们一起喝酒,吃他用中华料理世家手法做的炸鸡块,相叶雅纪一边咬着骨头,一边从桌面将炸鸡推近给我。喝醉了以后,我耳朵通红发烫,像个神经病一样一条一条念自己写的虚假小广告。

“海峡西岸生态人居,顶级休闲商务区,汇聚国际财富与人居梦想的绝版宝地!”

“写得好。”相叶眼里闪着真诚的、赞许的光芒。

“在线诊股,精准预测个股涨跌走势,3分钟高效选股,2分钟轻松买卖!决胜于钱里钱外,运筹于帷幄之中!”

“了不起!”

“真的?”

“真的真的。”

酒精让我的身体轻飘飘的,像是浮在空中,哪怕世界上所有人都离我远去,还有一个相叶雅纪真心实意地欣赏我。想到这里,我快乐极了,随手抓过吉他开始胡乱地大声弹唱,相叶在不远的地方,似有若无地摇晃身体。

整个城市的天光都笼罩下来,变成水缓缓地、徐徐地淹没我们。相叶的衬衣慢慢变软塌在他身上,而他的侧脸逐渐变得青白、沉默、孤僻、苦涩起来,像是变成了二宫和也。

我吓了一跳,下意识低头,看到自己棱角分明的骨骼,褐色的小腿上腿毛丛生,而细长有力的手指布了一层常年握方向盘的薄茧。我的身体正散发着新鲜蔬菜的清甜味,阳光映在我的脸上,像温热的流水。

冗长的队伍消失了,变成了一个神秘、光鲜、熠熠生辉的世界,我睁着我浑圆而纯真的眼睛,心里充满爽快而自由的希望——我要练一身硬邦邦长条条的肌肉,我要甩甩我细而长的手脚。我要跑十公里的路,去千里外的山,我要穿越沙漠,再走向丛林,摸一摸豹皮和鹿角。我要路过海角天涯,我要随时放声歌唱,我要见过深蓝的月光和金色的麦浪。我还要劝一劝我那个阴郁而孤僻的朋友,让他睁开眼,挺直腰,松开攥紧的手心,用力牵在我张开的手掌。朋友啊朋友,不要再流连失去,也不要再惧怕拥有,跟我来吧,看看虚假的真相,见见堕落的天堂,赤身裸体走一遭,穿着耐克跑过大西洋,到那个时候,你看着我发亮的眼睛,再去死也不迟。

 

 

 

 

-----FIN------

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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