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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不是他们之间的第一个吻，在一个温和的、湿润的空间里，菊池扯过床单从身后罩过来，仿佛隔开光，又仿佛融入光。佐藤被剥夺呼吸，沉浸在茫然而朦胧的光里喘息，他看不清菊池的脸，非常亮，非常片断，有一种蒙太奇意味的压迫感。窗外雨水滂沱，敲打玻璃，佐藤颤抖着寻找空隙，像跋涉在泥泞里，抓住一点，又被反击……他们吻得仿佛博弈。雨声越来越大，一切都像是浸在水里，小房间，菊池的单人床，不知道扔去哪里的枕头，罩过来的床单……所有东西都融进光里，什么都听不见，什么都摸不着，只有菊池的气息和热度，磅礴而淋漓地落下来。一瞬间佐藤有一种奇妙的错觉，仿佛他已经死了好几个月。他死掉，变成水，水化成云，云里的雨落下来，落在富士山上。

死亡让佐藤回想起很多细节，乐屋里的暖炉，他们围坐着等待番组收录工作开场，温暖伴随着安静一点点爬上膝盖；更加温暖的是草津的温泉，硫磺味的温度细细密密沿着脊柱蔓延；灵堂中因为长久跪坐变得麻木的脚；排练室坏了一盏灯，亮度一闪一灭，松岛扔过来一个鲜脆的苹果；而在弥漫着海风的沙滩岸边，炭火熄灭，肉的味道填满胃袋和口腔，他觉得困，趴在桌上，菊池的手从头顶压下来，顺着头发一路滑至脸侧，摸他的耳垂。

痒。他缩缩脖子躲闪。

菊池没有再追，他喝醉了点，眼睛里有明显的酒味。你怎么不来看我的演唱会？

 

海浪声卷过来，窒息造成的眩晕感像潮水一样向四肢扩展，当佐藤真的喘不过气的时候，菊池小心翼翼地放开了他，用手轻轻把他蜷缩的身体一点一点地舒展开。然而当他的呼吸慢慢回归时，菊池又一次侵入他的皮肤、呼吸、思想的缝隙。他不断地打断他，仿佛一种不容置疑的温柔——他迫使佐藤窒息，迫使他无暇独自面对命运。他热切而徒劳地救他，就像从水面打捞一枚月亮。

 

 

佐藤因为口渴醒来，朦胧里看见菊池坐在床尾，被光影映红整个线条精炼的上身，以及半个闪灭的侧脸。他慢腾腾套好T恤爬过去，坐在旁边，仍抱着半床被子。

屏幕上净水乐队巡演的大巴车开过不知第几个城市，夕阳昏黄，美利坚的尘土犹如黄金般闪耀，罗素和所有人唱起同一首歌，“Pretty eyed, pirate smile, you'll marry a music man”。他的伙伴，他的姑娘，他和局外人一起奔赴远方。

 “因为我们都不酷，我们终其一生都会为女人所苦。世上多数伟大的艺术品都是被情伤激发，俊男美女，都没有骨气，他们的艺术不持久。他们能赢得美人归，但我们更聪明，因为伟大的艺术品的主题都是罪恶和渴望，爱情打着性的招牌。反之亦然。”

菊池回过头，被佐藤凝视的眼神伏击。精致的线条削减情绪，这个瞬间漂亮让他的神情意味难辨——电影和摇滚乐的发酵中，他好看得很特别，很温柔，亦很强烈。

如果我们没有红怎么办？

那这一切将变成笑料，还是并不十分好笑的那一种。

都会消失？

都会消失，这个世界就是这样，喜新厌旧，随波逐流。总有新的东西会取代。

我们还年轻。

年轻并不酷，年轻只是让我们看起来很酷。

 

 

佐藤偶尔被压在墙上，皮肤发紧，由于冰凉和菊池的双重刺激而颤抖，扫过远处镜子里影像的碎片时，忍不住闭上眼咬住下唇。更多时候他们陷在小床层叠如云层般的布料中，佐藤感到自己的汗融进菊池指尖，一只手爬行在细硬的脊柱、肩胛、突出的蝴蝶骨，带着湿淋淋的危险。这个时候佐藤突然回到十几岁的末尾，他们的飞机冲进雷雨云，剧烈的颠簸和铺天盖地的恐惧一同袭来，霹雳划破角膜，死神扫过冷涩的衣角。他心跳如鼓，手心都是冷汗，脑子反而全空，只想着怎么办。怎么办。突然黑暗包裹住他。菊池就在旁边，手伸过来覆住佐藤的眼睛。

不要怕。他在很近很近的地方说，不要怕。黑暗和安宁犹如大雨落下。

他们的人生共同被框出看似漂亮而清晰的格局，再多挣扎不过是狭小空间里的叙事，背负梦想，承受窥视，卖掉青春、成长和人生，掩藏一些麻木和狭窄而片断的倦困。不要怕。佐藤想起他们第一次的那个晚上，器材室的灰尘缭绕在眼前，菊池嗓音沙哑，烟气缭绕，灯悬在顶上，笼着他刚染的银发，形状尚未清晰，像一个遥远的银灰色的月亮。身下的旧沙发隔得他后背生疼，而毫无生气的月亮陷在云里，即使闭上眼，仍嵌在非常遥远的远方。

不要怕。佐藤小心翼翼尝试将身体和灵魂共同交予他人摆布，这本是不安全的，被迫缴械，连精神的绑缚也一并消失殆尽，充满危险的快乐将他托起来，变轻，变透明，仿佛回到天上，他们一起在厚重的灰云里悄无声息地起伏。菊池带给他一个从未有过的世界，很安静，很倦怠，放纵而自由，仿佛随时都可以离开，又仿佛他们永远在一起——佐藤突然感觉到命运的松绑。很多东西都变成水，水化成云，云里的雨落下来，落在富士山上。

 

 

离开的时候佐藤挥挥手，说，再见呀。菊池没有回答他，只是站在那里。佐藤走了几步，又回头，说，再见呀。菊池抬手轻轻挥了挥，明天见。他看见佐藤背对着他慢慢走远了，身体变成水，变成云，变成雨，变成富士。年轻的富士正在离他远去。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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